第二十七章 真意-《重返1977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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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似乎这些秘密藏着心里太久,他必须得一次性宣泄,释放出全部压力似的。

    于是丝毫没给他爸爸插嘴的机会,完全自顾自的一气儿说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爸,我自己现在过上好日子了。可却实在不忍心,眼看着那些跟我有一样经历的人,在‘运动’中走错路的人,想过正常的日子过不上,不得不一直这么错下去。我最清楚,这些人的身上不全是坏毛病,他们也讲情义,也懂孝道。因此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,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们一把。如果连我都不帮他们,就更不会有人帮他们了。这难道不是积德的事儿吗?”

    “爸,更重要的是,那些有意义、有价值、却因人们忽视轻慢,而逐渐失去的宝贵之物,难道您就没注意到吗?拿咱们的文玩字画来说,从清末至今,多少好东西流到国外去了。‘运动’中被自己糟践的就更别提了。而这些文化遗产近年随着海外游客增多,价格才开始逐渐上涨。可即使翻倍,也仍是个白菜价。我不在这个时候,尽量多留一些好东西,那都得便宜了外国人,这难道不可惜吗?”

    “咱们不妨再说说单先生,多大学问?对古建的研究几乎无人能及。咱们家的老宅要没有人家,谁能修得好啊?可他的本事偏偏留不下来,因为没人重视没人认。现在一说建筑,出的书全是西洋派。单先生用半生积累,辛苦数载总结的古建工艺,拍的照片,出版社居然不肯出,说除非自费印书才行。那万一这些知识要失传了?不遗憾吗?不说别的,咱们老宅日后要再想修可怎么办呀?难道也弄个红漆绿瓦的糊弄事儿?您能接受吗?”

    “还有您和妈,过去总说咱们京城的果脯好吃,饽饽精致,式样繁多。可现在外面卖的那些蜜饯,就是个大糖块儿。糕点呢,江米条塞钢棍儿,桃酥硬的能砸死人。连洪钧这样贪甜食的孩子都不爱吃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没人再好好做了。都图个好做、便宜、省事。我现在就担心啊,真等咱们家有朝一日能把‘衍美斋’重张了,兴许连会做糕点的烘炉师傅都找不到了,那老铺还是老铺吗?这个您想过没有?”

    “哎,这就是让我急、让我怕的事儿啊。我们的改革开放是件大好事,能把外国的先进技术和生活方式引进来,也会促进民生经济的改善。可副作用就是,容易对洋人价值观和文化产生盲目崇拜。我们现在的人干什么都太绝对,非黑即白,一拥而上,不计后果。本来‘运动’就已经让不少传统的好东西永远丢失了。可如果这种情况是一直持续没有改善,那就是雪上加霜啊,您能想象若干年后的京城会变得多么糟糕吗?”

    “我想过了。多半我们的生活会全盘洋化,丧失了我们本土特色。或许就没有麻豆腐,没有豆汁、炒肝、没有华医、没有手艺人了。取而代之的不是一个模式,只知道追求量大价廉的国货,就是洋货全面泛滥。到时候我们开汽车,住高楼。却恐怕永远要与四合院、香椿树、葡萄架、金鱼缸作别。如果人人只知道在家看电视,再没人喜欢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,那样的日子即使大伙儿都富裕了,您还会觉得幸福吗?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不甘心啊。我就想着自己能为以后做点什么,得为以后多点什么。我想要尽可能的多留一点我在乎的东西。我不想让我的家变得不像家,让京城变成只有钢筋水泥的地方,更不能让您和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。我的想法很简单,人人都会犯错,可犯了错的人至少都该有一次改过的机会。那么如果这点放在时代上呢,放在社会上呢?我能不能去试着改变一些……

    到此,洪禄承的神色简直是惊骇了。

    因为无论洪衍武的着眼点,大胆的推测和愿望,全都是那么另类,那么与众不同,绝非常人所能想象,听来就像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。

    可偏偏又具有打动人心的一种力量,甚至能看出一种……赤诚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这是你的心里话?可……可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?你知道你要干的事儿有多大吗?‘古今兼顾,新旧两利’!过去梁思成和陈占祥就这样提出来过?可最后没成,为什么?因为国家承担不起啊,太不现实。你想就凭自己个办这么大的事儿,这简直……简直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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